李巍:关键词:自然/控制/道家

李巍:关键词:自然/控制/道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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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简介:李巍,中山大学哲学系。

原发信息:《人文杂志》第20198期

内容提要:作为道家核心术语的“自然”,虽然内涵复杂,其意项变化却有个基本趋势,就是从事物不被外力强制的“自主”,走向非制作的“天然”,再走向道作为法则秩序的“必然”。由此,我们将看到道家学说以反思控制为基本关切的特征,即“自然”三义的生成与演变,所反映的实际是道家以非人格的控制方案,替代人格性方案的过程。

关 键 词:自然/控制/道家

近十年来,中国哲学关于道家思想的探讨,有相当一部分是围绕“自然”一词展开的。这个现象不仅意味着一个学术热点的形成,更集中印证了一个方法论的洞见,就是在思想的哲学分析中,最前沿的理论突破往往出于最基础的语义研究。因此理解道家的自然观念,首先是理解“自然”这个词。而目前的主要分歧,尤见于《老子》研究,就是“自然”主要是一个描述事物还是描述道的词(详见后述)。

表面看来,这或许和语词的歧义有关,比如“自然”的某些意项是对道的描述,某些则是对事物的描述,所以才会产生它在某一文本中究竟描述什么的争议。但仍然有理由问,不同意项是原初俱有的,还是先后形成的?若为前者,解释的争议或可归因于文本自身;但要是后者,争议只能说明有的解释混淆了语词的先后意项。我将论证,至少在《老子》中,主张“自然”是对道的描述就存在这种问题。因为“自然”除了“自己如此”的字面意思,还有三个主要意项,即①“自主”或不被外在强制,②“天然”或并非人力制作,③“必然”或人力不可改变。但此三义并非原初俱有,而是逐步生成。在《老子》中,“自然”主要取义自主,是对事物状态的描述;此后,“自然”取义于天然,是对天、天地及其产物之性的描述;再之后,“自然”取义于必然道家术语智慧,才是对道或天道的描述。所以从“自然”三义的逐步呈现看,这个语词的用法实际存在一个从描述事物升格为描述道的过程。而此所反映的,作为本文的主要观点,就是道家学说以反思控制为基本关切的特征。

这个特征,如后所述,可根据控制的不同类型进行揭示。首先是强制性控制,尤其是权力结构中上对下的主宰;“自然”取义自主,正与道家对此类控制的担忧有关。进而是制作性控制,主要指生存境遇中诉诸人力改变事物与社会初始状态的活动;“自然”取义天然,则与道家对此类控制的担忧有关。最后是秩序性控制,与前两种形式不同,不是诉诸强制和制作的人格性控制,而是诉诸道与法度的非人格控制。道家强调“自然”作为必然道家术语智慧,就是主张这种控制道家术语智慧,实质则是对控制的反思,是从担忧人格性控制的风险,走向提供一种非人格的替代方案。因此本文围绕“自然”意项的讨论,宗旨是揭示“控制问题”之于道家思想的意义。

一、强制性控制:“自然”作为自主

现在,就从“自然”的初始意项谈起。一定程度上,人们关于“自然”的理解存在分歧,尤以《老子》为例,是受到字面意思的干扰。因为从字面上看,“自然”就是空洞来说的“自己如此”,但并不限定是什么东西的“自己如此”;①所以在《老子》研究中,比如25章的“道法自然”,将之解释为道效法万物和百姓的“自然”,既能说是近十年来的最大进展,也能说是近十年来的最大争议;②因为如果“自然”的字面意思并不限定它所描述的对象,那么按照传统解释,把“道法自然”说成为道效法自身的“自然”(或道自己而然)又有何不可呢?于是,就形成了《老子》中的“自然”是描述事物还是描述道的争议。

李巍:关键词:自然/控制/道家

这一争议的出现,固然有非理性的因素,因为挑战一种传统解释,不仅是在质疑一种论证,也是在质疑它被广泛接受的历史正当性,所以势必在信念与习惯的领域遭到抵制。但另一方面,要对《老子》中的“自然”做出新解释,相关论证也有待加强。比如,人们已经指出“自然”不仅是字面上的“自己如此”,还有表示“自主”或不受干涉的意思。③这是否具有说服力呢?关键不在理解“自然”,而在理解《老子》,即论证“自然”描述哪种对象时,为何要从自主或不受干涉的意项着眼,而非仅仅考虑字面意思,要从《老子》的整个思想来做论证;否则,就不能说明表示“自己如此”的“自然”为何不能应用于道,莫非道没有自己如此的状态?再比如,主张“自然”表示自主或不干涉,当然可以举出不少证据,但还是要从《老子》的整个思想出发论证此一意项为何重要。否则,即便承认“自然”取义自主,也不能说明它为何只是描述事物的词,而非描述道的词,莫非道是没有自主性的存在?凡此皆可见,论证关于“自然”的新理解,实际是在论证关于《老子》的新理解,并尤其与对整个《老子》思想的定位相关。因为某种程度上,现代老子学的形成就是在中国思想中寻找哲学开端的动机所促发的。④但由于哲学被模糊地理解为一门抽象学问,所以相应地,对《老子》的解释也总是极尽玄想之能;以至一切东西最后都要被归结到名为“道”的终极根源上。应该说,这几乎成为《老子》研究的一种套路,所以当主张“自然”并非对“道”的描述时,就会引起反对。

但回到文本,不难看到,道家虽然提及(有时仅是比喻和暗示)了道作为生成与存在的终极根源的意义,但思考的重点却始终是道作为理想的行动方式、行动指南的意义。因此出于在中国思想中“找哲学”的目的李巍:关键词:自然/控制/道家,对终极根源的意义过分夸大,就会使对《老子》思想的整个定位发生偏差,以至于看不到在行动领域反思控制,尤其是揭示控制作为强制主宰的风险,才是《老子》思想的真正核心。而从这个角度看,便能清楚地确认,“自然”绝不仅是字面上的“自己如此”,更特指在下位者的“自己如此”;其被解释为事物的“自主”,主要是在不受控制尤其是不被外力强制的意义上来说的。至于道,作为道家设想的最高范畴,并不存在被强制的问题;所以字面上表达“自己如此”的“自然”,就其指涉的自主状态来说,并不适合描述道,也并不意味道是没有自主性的存在。当然,此义已在一定程度上得到揭示,就是新解释所强调的,《老子》中存在一个上位者“无为”而下位者“自然”的对应结构。但是,这并不意味“自然”只能描述下位者,除非将反思控制视为《老子》思想的核心,才能指出“自然”作为不受外力控制的自主,远比字面意思的“自己如此”重要得多——虽然后者也能用于描述道,因为道也有自己如此的状态;但从控制的观点看,只有自主义才是判断“自然”在《老子》中描述什么的依据。

因此,新解释虽然揭示了“无为”与“自然”的对应,这的确是一个重要发现,但尚未把对《老子》的理解聚焦于控制问题,使得以此对应结构来做论证的效力十分有限。而这,不仅表现为对区别于字面意思的“自然”的意项界定不够,也表现为对与之相应的“无为”的意项界定不够,即人们虽然有见于“无为”并非什么都不做,却并未正面说明它在《老子》中的首要意涵就是不控制,尤其是没有上对下的强制性控制。⑤我认为,只有证成这一点,根据“无为”与“自然”的对应来说明后者才有说服力。因为在《老子》中,上述意义的“无为”始终是对上位者的描述,一是指道不强制万物,即“生而不有、为而不恃、长而不宰”(第10章),是一种“衣养万物而不为主”(第34章)的谦卑姿态;另一则是侯王不强制百姓,如“我无为而民自化”(第57章)、“治人事天莫若啬”(第59章),是一种节约统治成本以维系政权“长久”的功利考虑。但不管怎么说,“无为”作为不强制,在形式上不过就是:[1]x不强制y,或者[2]y不被x强制。这两点可视为对“无为”的主动义与被动义的刻画。那么在引入“无为”与“自然”的对应时,会看到,“自然”正是被动语态的“无为”,即y不被x强制,正可解释为y是自己如此的,并且不是空洞来说的“自己如此”,就是不被外力强制的状态。因之,“无为”与“自然”的对应就能更确切地理解为上位者不控制、下位者不受控;也就是说,“无为”是描述上位者的上位语词,“自然”则是与之对应的描述下位者的下位语词。

“自然”作为下位语词的特征,能从《老子》中的“自__”语词的用法中确认:

道常无为。侯王若能守之,万物将自化。(第37章)

李巍:关键词:自然/控制/道家

我无为而民自化,我好静而民自正,我无事而民自富,我无欲而民自朴。(第57章)

学不学,复众人之所过,以辅万物之自然,而不敢为。(第64章)

这些“自__”都是对下位者的描述,并都是在不被强制的意义上来说的自主作为;但描述上位者时,《老子》更常说的是“不自__”:

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,以其不自生。(第7章)

不自见,故明;不自是,故彰;不自伐,故有功;不自矜,故长。(第22章)

李巍:关键词:自然/控制/道家

是以圣人自知不自见;自爱不自贵。(第72章)

不难看出,“不自__”就是在否定上位者的自主作为。这或许正因为在上者本身不存在受强制的问题,则推崇自主就可能导致肆意妄为的风险,如所谓“不知常,妄作凶”(第16章)。当然不能否认,上引文的“自知”“自胜”“自爱”,是以“自__”语词来描述上位者,但关键是,这与描述下位者的“自__”语词完全不同,非但不是自主或不受控的意思,反倒是作为反思自我、克制自我和关爱自我的修身功夫,指向对自身的控制。所以描述上位者的“自__”,其实正与否定其自主作为的“不自__”相为表里,比如“自知不自见”,“自知”如说是上位者对自身有限性的反思的话,本身就蕴含着“不自见”即不自以为是的意思。因此,用“自__”语词描述不被强制的自主状态,只能是对下位者来说。而所谓“自然”,正可视为“自__”语词用作下位语词的案例;不仅如此,因为它没有“自化”“自正”“自富”“自朴”等的具体涵义,所以还要将其视为总括这些下位语词的缩略语,可直译为“自主而然”,⑥并只是在不受外在强制的意义上说。

不过,《老子》似乎也有以“自然”用作上位语词的反例,比如:

太上,下知有之;其次,亲而誉之;其次,畏之;其次,侮之。信不足,焉有不信焉。其贵言,功成事遂,百姓皆谓我自然。(第17章)

希言自然,故飘风不终朝,骤雨不终日。孰为此者?天地。(第23章)

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。道之尊、德之贵,夫莫之命(爵)而常自然。(第51章)

乍一看李巍:关键词:自然/控制/道家,“百姓皆谓我自然”的“我”也可能指侯王,即此语为侯王自述,则“自然”即侯王的状态;“希言自然”虽然能理解为“希言”对“自然”,但也能理解为“希言”者(即不过多发号施令的执政者)的“自然”;至于“莫之爵而常自然”,“自然”亦可能是对“道之尊、德之贵”的描述。但实际上,这些解读都经不起推敲。首先,17章从“太上”到“其次”,都是对执政者第三人称的描述,而非其自述,则“百姓皆谓我自然”更应是百姓的自述。再看23章,“飘风”“骤雨”被说成天地之所“为”,并且是不能长久的激烈的作为,那么与之相对的“希言”就应是“无为”。这说明,“希言自然”还是《老子》中在上者“无为”对应在下者“自然”的案例。最后,51章的“莫之爵”实际是说“道之尊、德之贵”并非爵位上的尊贵,尤其不是在爵位上凌驾万物,与34章讲的道“衣养万物而不为主”的意思相同;所以“常自然”只能是使在下者具有不被强制的自主性。因此就能肯定,《老子》中的“自然”主要是对万物和百姓的描述,而非对道与侯王的描述。但此新解释的证成,如上所见,前提是揭示《老子》思想以控制问题为基本关切的特征,这才能在“无为”是不控制、“自然”是不受控的对应架构中,把作为上位者的道与侯王排除在“自然”描述的对象之外。

亟待指出的是,《老子》重视不受控的自主性,关切的还不是下位者的福祉,而是上位者的得失,即主张“我无为而民自化”,未必真的相信民能“自化”,但一定是说对控制的追求对上位者自身不利,即所谓:

为者败之,执者失之。是以圣人无为故无败;无执故无失。民之从事,常于几成而败之。(第64章)

圣人不积,既以为人己愈有,既以与人己愈多。天之道,利而不害;圣人之道,为而不争。(第81章)

很清楚,《老子》最关心的还是“圣人”即上位者。但所以认为高强度的控制对其不利,我已论证,⑦就是有见于政治作为长期博弈,应以损失最小而非利益最大为原则。因此圣人之治不是尽量扩充资源(“不积”),而是尽量节约管理成本(“无为”),这是一种功利考虑。因此就能说,“自然”在《老子》中呈现出不被强制的自主义,正与对强力掌控带来的高成本治理的担忧有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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