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原始儒家道家哲学》部分第二节解老子之“道”

《原始儒家道家哲学》部分第二节解老子之“道”

《原始儒家道家哲学》 方东美 著 中华书局 2012年6月第一版 读书笔记（详细•提纲式）

第四章 原始道家哲学——《老子》部分

第二节 解老子之“道”

三、老子论“道体”“道用”“道相”“道征”

2、老子论“道用”

〈1〉宇宙发生论

1）、概述:

我们了解这个大道本身的统一与最后精神的归宿之后,再来讲第二部分的问题。这个第二部分的问题,不是本体论与超本体论,而是宇宙发生论,或宇宙论的问题。

这里所根据的是《老子》四十章所谓的“反者道之动”的精神。就“无之以为用”来看,他要从“有”追溯到“有”的根源,亦即自“有”而至“无”。现在把“无”视为大道的本体,把握住了之后,再产生第二个运动。就是从那个很高的哲学智慧的观点,再一层一层下来,追问现实世界怎么样形成的。所以这第二方面是宇宙发生论的问题。

2）、有之以为利:我们上一次第一部分谈到本体论与超本体论时,是要在精神上向上面超脱解放去追求大道的秘密。假定已经获知道体本身是什么,就要再转过头来,自“无”而至“有”,自“有”而至“有”,从下回向里面看大道是怎么样表现它的作用。这个作用不是“无之以为用”的作用,而是“有之以为利”的作用。在这点上,我指出这个道用,你还是要在《老子》本身求证据,譬如四十章、四十五章、甘五章、卅四章、四十ニ章、五十五章、四十一章、十一章等,去就《老子》本文里面的思想,去推敲他宇宙论的定义。我现在就用很简单的几句话把这一段的思想表达出来。

2-1）、大道向下流露成现象界:

从宇宙这一方面看起来,我们首先已经展开了一种本体界,已经阅历了上面许多高超的层次。然后我们可以说,宇宙一切的秘密,都在那个超越世界上面,就像一座精神的仓库,一座储藏所。我们在那个秘密的、神秘的境界里面,忽然看见那个储藏着无穷力量的宝库,忽然向下流露、向下发泄。彷佛在山峡上面储藏了水源,一下把水闸打开,让水一齐流注下来,流注到下层世界里面,变作万有的存在界。这万有的存在界一展开了,可以说是缤纷万象。这就是现象世界,不是本体界了。“大道”也从上面把它的光灌注到下界来,以大道之光照耀宇宙万象,于是乎宇宙里面,好像一个精神仓库一下打开来,让无穷丰富的精神宝藏发泄流露在现象界,展开来变作宇宙万象。

2-2）、现象界与本体界的关系——母与子:

现在最重要的,是要看这个流露出来的现象界,同原来的本体界中间,有什么样的关系。假使按照西方思想所采用的二分法,本体同现象就立刻失掉联系,连接不起来。但是老子却拿人类极亲切的关系,就是母与子的关系,来说明现象与本体的关系。现象是从本体里面展开出来的秘密。就彷佛是子女,天真可爱,都是从母体里产生出来的,由母体流露出来的精神。老子拿这种亲切的关系去说明现象界与本体界不可分割的亲密关系。

2-3）、宇宙创生——现象界结合本体界——冲虚和谐的领域:

在这么一个情形之下,再看宇宙创生的时候,老子说“道生一，一生二,二生三,三生万物”,在这里,道家的精神同儒家的精神可以说几乎是一致的。都是从无而至有,从有而及于更广大的有。换句话说,这不是无之以为用,而是有之以为利。这样一来,也就是老子所谓“负阴而抱阳,冲气以为和”。儒家讲“中和”,而道家讲“冲和”:也就是把宇宙的奇数同偶数,宇宙刚强的阳的作用同阴柔的谐和的作用,一起合并起来,成为宇宙的广大和谐性。这样一来。现象界同本体界便能结合起来,变作冲虚和谐的领域。

3）、归根复命——夫唯道，善贷且成:

换句话说,储蓄宇宙创造力的仓库一旦打开来,便向下面流露一切创造的作用。这个力量的发泄,是从上往下,从高往低。机械力是如此发泄,电力是如此发泄,热力是如此发泄,我们可以说精神力量也是如此发泄。力量在向下发泄以后,渐渐有用的能量,会越来越减少。高位能渐渐变作低位能,到最后会变成废弃无用。在这个情形下该怎么办呢?就要如老子所说的“归根复命”。

譬如在经济世界里,一切金融衰竭贬值之后,就到达“穷”的地步。“穷”在宗教上面时,人穷则呼天。假使呼天而天不应,只好这样一直穷下去了。但是在哲学上面,人穷了不一定要呼天。就是说人陷溺到困穷的境界时,他在精神上要自己拯救自己。但是要拯救自己,当然还须再找着一个精神力量的来源,可以向他称贷。于是乎老子说,宇宙向下面发展生灭变化的时候,有时从衰竭里面走到穷途末路,便需要在思想上面重新发现一个能力的来源。这就是他所谓的“归根复命”,要在宇宙万象里找着天地之根,再找着大道的根源。这也就是老子在四十一章说的“夫唯道,善贷且成”。

换句话说,道家看宇宙向下发展走到穷途末路时,发现另外有个“宇宙的银行”,于是回过头来,再向大道称贷。而大道看到人类走到穷途末路,也就重新把它所储藏的精神力量再向下灌注。人ー下得着这么一个精神力量的新来源,立刻又振作起来了。从消极的、颓废的生命情操,再步入积极的“常善救人,使人无弃人;常善救物,使物无弃物”。

4）、总结——大道流行之两种路径——双轨运动:

所以说,这个大道流行的时候,有两种路径:“顺之,则道之本无,始生万有;逆之,则当下万有,仰资于无,以各尽其用。”也就是说,这个大道向上发展是一条路,向下流注是第二条路。大道的作用显现在本体界与现象界之间,形成了双轨运动。在向下面流注的时候,总是宇宙的力量逐渐废弃,逐渐衰竭。一衰竭之后,再凭借“反者道之动”的上回向作用,回到万有的根源上面,重新向它称贷,而取得新生的力量。取得新生的力量之后,再第二度从本体界向现象界发挥它的作用。

4-1）、王弼的注:

就这一点而言,王弼很懂得这个道理。我们看王弼在注《老子》的第四十章里,虽然是很简单的几句话,却可以看出王弼非常了解老子真正的精神。他说:“高以下为基,贵以贱为本,有以无为用,此其反也。”这是解释“反者道之动”,就是“无之以为用”这一点。接着他又说:“动皆知其所无,则物通矣,故曰反者道之动。”这是说明大道的上回向作用。再就宇宙论的程序——譬如说“道生一道家哲学的基本特征《原始儒家道家哲学》部分第二节解老子之“道”，一生二,二生三,三生万物”也可以看出,天下万物生于有,有生于无。王弼在这里再注,他说:“天下之物,皆以有为生,有之所始,以无为本,将欲全有,必反于无也。”

4-2）、裴頠评价王弼的思想:

在这一点上面,东晋时代的儒家像裴頠,曾说王弼的思想完全是“贵无贱有”。其实王弼只讲“贵无”,而没有讲“贱有”。如果因为他“贵无”就说他“贱有”,那是当时的儒家对于新道家的误解。王弼在此地明明说,“天下之物皆以有为生”。我们可以说,“皆以有为生”这个思想根本是儒家《周易》里面的思想。不过儒家在《周易》的思想,只是向前创进不回顾,不向后面看。所以王弼说,生之所始以无为本。就是发现一条鞭的向前创造,有时难免能力会衰竭,会从进步的方面走到退步的方面。所以要再回头看出万有的根源,而万有的根源就是以无为本。这也就是说,当下回向走到穷途末路时,还要再回到上回向的过程。所以谓之“贵无”则可以,但若谓之“贱有”则是误解。

王弼认为“全有”必定还要追溯到本无上面去,这显然是发挥《老子》第十一章里面所讲的:“有之以为利,无之以为用。”在这一点更可以看出庄子之了解老子,因为庄子在《天下》篇说,老子的精神是什么呢?是“建之以常、无、有,主之以太一”。然后再底下的一句话非常要紧:“空虚以不毁万物为实。”由庄子之了解老子来看,他有的时候“贵无”,但是从来不“贱有”。如果把“贵无论”连带说成了“贱有论”,这是东晋时代裴頠批评失当的地方。

4-3）、总结:

以上这一段,可以透过《老子》四十一章、四十章、十一章,再加上四十五章、二十五章、三十四章、四十ニ章、五十五章这几章,来说明老子本体论与宇宙论中间的关系,也就是“有”与“无”的统一、结合。表现在道家的哲学上,就不是偏废或走一条鞭的路，而是双轨并进的表现他的哲学智慧。

〈2〉道之双回向:虽然《老子》只有五千言,但是假使要解释的话,恐怕写百万言,也不能发挥尽致。现在我们看能不能甚至少于五干言,就把它的思想说清楚。关于这一点,我曾经写了一篇短文章,说明老子哲学里面四种重要的问题,大家可以参考。

1）、哲学上的两个基本范畴:

譬如对于第一章的了解,我是把老子的思想,不变更他的语言,而拿来说明根本哲学上的两个基本范畴。一个范畴是“有”,这是纯粹本体论上面的题材。第二个是在“有”之上的“非有”或者“无”,拿这个基本概念,在本体论之上建立一种超本体论。

2）、学问上的两种态度:

2-1）、态度1——反者道之动——无之以为用:

根据这两个基本名辞,我们假使要了解老子,在学问上面就应产生两种态度。一种是就哲学来论纯正哲学,这是哲学的智慧。这在思想上面走的路径是什么呢?就是老子在第四十章里面所讲的“反之道者动”。也就是说,在思想上面走的路径,不是从无到有,而是从有到更高的有,更高的有还不能够满足我们,还要再穷尽一切“有”的最后秘密,然后提升到“无”。这就是从纯粹的本体论走到超越的本体论。那么老子所谓“反者道之动”,究竟怎么样子动法呢?老子说得清清楚楚,是“无之以为用”。也就是对于“有”的各种不同的层次都不能够满足,还要提升到超越一切“有”的最高的精神境界,才能满足我们智慧上的要求。

假使从这一点看起来,我们就很奇怪:为什么谈哲学不谈“有”而一定要谈“无”?那就是因为“有”把秘密展开来之后不能满足我们的缘故,因为它不能够代表最高的真象、最高的真理与最高的价值。所以我们的精神便不能不用剥茧抽丝的办法,把已经“有”的东西一层一层剥掉。然后让精神向上面发展、向上面超升。

2-2）、态度2——有之以为利——日益:

再有第二种态度,要讲本体论就不能够采取这个办法。因为从本体论这一方面看起来,已经是自无而至有,找到一个根据地之后,再自有而至大有。这个自有而至大有,在知识上面就不是剥茧抽丝的办法。自有而至大有,借法国哲学家柏格森()的说法,可以说是滚雪球的办法。譬如在阿里山上面冬天玩雪的时候作一个雪球,然后把它推到山下,一层一层滚下来,这个雪球越滚越增加它的容量,增加容量之后,就挟了更大的动力,再把下面的雪卷得更厚。这不是“无之以为用”,这是“有之以为利”。这不是用“日损”的办法,而是用“日益”的办法。

这一点可以说是儒家同道家在讲哲学的时候,一种极大的态度上的差别,方法学上的差别。儒家讲本体论,是在“有”的世界里面,发出一种创造的能力,然后推动这种创造力,使世界上面没有的东西能透过生生不已的程序而存在。然后在知识方面是一天一天増加,在活动方面,也是一天一天增加。因此所谓儒家的精神,基本上是“有之以为利”。儒家注重宇宙的创造性,因此一切人生的活动,在宇宙里面都是“继之者善也,成之者动也”(《周易・系辞传》)。一天一天继往开来,以创造的形势向前推进的。

3）、夫唯道道家哲学的基本特征《原始儒家道家哲学》部分第二节解老子之“道”，善贷且成

3-1）、儒家与道家比较

3-1-1）、儒家——时际人——乐观的态度:

假使我们拿儒家思想同西方思想比较起来,可以说,儒家的思想类似希腊人的一种精神,就是尼采所谓的阿波罗精神( )。就彷佛阿波罗一样展望世界,觉得这个世界一天比一天进步,一天比一天开阔,一天比一天不断的创新价值,于是乎产生乐观的态度。因此我称儒家是为“时际人”(time man),他相信“时间的创生性”,所以对于历史的前途十分乐观。

3-1-2）、道家——向前进化的乐观态度中有警惕:

但是道家却是从另外一种看法,来观察时间上面的转变。这个另外一种看法是什么呢?就是时间向前创造、向前进步,只是一种可能。假使你把时间拉长了来看,在人类创造力发泄尽了之后,进步可以变作衰退。因此时间的变化,不是都像儒家所预期的“越变越好”,同时也可以像希腊人所谓的“越变越坏”。像希腊哲学的发展到最后就是变作衰退,形成退化。而中国的道家,对于时间的变化,除了向前进化的乐观态度,同时还有一个警惕。这个警惕就是:时间加长了之后,时间变化可以变坏。假使变坏的话,就是“失道而后德,失德而后仁,失仁而后义,失义而后礼”,便会产生了人类历史上面所谓衰退、萎缩的这种现象。

在这个情形之下,老子就相当现实。这现实是什么呢?我们可以拿近代人的生活来比喻。近代人生活上所谓的经济享受,需要工业生产,但是在工业生产方面,资本有的时候也会困穷。就资源看起来,资源有限,也会困穷。假使资本困穷了,还要向前从事经济活动,那么最后一定会破产。假使资源困穷了,而且以科学去创造新的资源也接不上,那么这工业生产还是要衰退的。

3-2）、夫唯道道家哲学的基本特征，善贷且成——自有而至无:

在这个情形下,老子懂得一个道理,就是人穷了之后,就需要借贷。而借贷呢,必须有一个大财富在那里,这个大财富不仅仅是国家银行的财富,而是指宇宙的财富仓库。你要想避免那个穷途末路,就要善于称贷。而称贷,一定要假定宇宙里面有一个宇宙性的仓库,可取之不尽,用之不竭。老子就把“道”当作是“夫唯道,善贷且成”。照这样看起来,这“道”是什么呢?是在宇宙里面一个无穷财富的仓库,无穷资源的仓库,可以取之不尽,用之不竭。同时那个宇宙无穷的仓库也能够把它的资源供应出来,把它的财富供应出来,借贷给人间世。所以,老子看出时间生灭变化界里面,有的时候会走到穷途末路上面,这时就要把时间的这种变化历程扭转过来,这就是“自有而至无”。这个“自有而至无”是一种哲学上的智慧,也就是“归根复命”,“返于自然”,“返于大道”。

4）、总结

4-1）、宇宙的演变是双轨程序永恒行进:

在这一点上面，就概念而言当然有困难:一个是“有”，一个是“无”；一个是“本体论”,一个是“超本体论”。但是这两方面:自无而至有也好,或者自有而至无也好;都不可或缺。换句话说,宇宙的演变是“双轨的”程序。一方面要自无而至有，这是宇宙的开展;第二方面,要归根复命,返于自然,这是自有而至无。这两方面都要当作永恒的行进,永恒的程序。所以在《老子》第一章里面,就并列了两种基本概念“有”与“无”。以后到《庄子・天下》篇解释老子的精神时,就说,老子是“建之以常、无、有”。正因庄子充分了解老子本体论与超本体论的关系,所以要把他纳到一个永恒的观念里面去,强调“建之以常、无、有”。也就是真正的哲学智慧,要从时间生灭变化的过程中,回复到永恒的不朽。然后才能把“有”与“无”所自出的共同来源一一所谓“常道”——把握住了。

4-2）、“第三种态度”——“恒有”只是一种“存在”:

我们这一种思想表达出来,可以形成一种学问上面的态度。也就是说,我们不能够把智能只是当作知识。知识只是在“有”的里面讨生活,是从第一种“有”创进到第二种“有”,积叠起来成为“恒有”。但是这个“恒有”一展开来到时间的过程里面,就不是“纯有”( pure being)或“真有”,而变成“存在”()了。

假使你把“真正存在”( )变作了“虚假存在”,那是荒谬的。这正是现在存在主义所谓的荒谬的一种倾向。

校订者按:由于方先生一九七四年元月起在辅大的讲学录音带效果不佳,且不够完整。后来承方先生在台大讲课时之法籍研究生赵仪文先生帮忙,将他在一九七二年方先生在台大讲道家时所录的七卷录音带捐出。这七卷录音带由任庆运君(前五卷)与杨士毅君(后二卷)费心整理了初稿。校订时只能就现有初稿为之,缺漏部分则请读者参考方先生《中国哲学之精神及其发展》的相关部分。为使读者能更容易进入本文,特在“老子”与“庄子”之前分别以“老子”或“庄子”之“哲学总论”为标题加上一段摘录,此项摘录见方东美著、孙智燊译“中国形上学中之宇宙与个人”一文(收在黎明《生生之德》)。